茶人茶語之一
很小時候和父母親到比較鄉下的地方時,常見鄉間路邊的樹蔭下放一張椅子或小桌子,上頭則置放了一個大水壺或茶桶,當然還有茶杯,旁邊書寫著奉茶,路人可以自由免費隨意取用。農人田事忙完後也會到此喝上一兩杯止渴並和朋友們閒聊幾句。農家歡心備妥茶水在那兒,而飲水之人心存感恩,那是我最初對此番景像略帶模糊的印象。
我祖父很愛喝茶,小時候每次回苗栗他會隨口問我要喝茶嗎?祖父去世後,在老家的櫃子中找到一大袋陳年的茶,用塑膠袋裝著,這袋子至少長七十公分而直徑則約四十公分的一大包,仔細看怎麼都不是茶葉卻全是茶梗呢?後來知道緣由是因祖父經濟一點不富裕只能拿茶梗泡茶飲用,我還試著拿出祖父留下來的有缺口也附著茶垢的茶壺泡茶,哇!怎麼沒什麼味道呢?好淡喔!還一點霉味喲!從前的生活的確清苦,喝茶梗茶解解思茶之苦,仍然可以作樂。
到了高中和大學的階段,常回到豐原若家裡沒其他事時,很喜歡騎腳踏車四處兜風閒逛,那時街上有擺地攤的販買各式瓷器,我就會蹲下來慢慢仔細端詳著和把玩著那些器皿,然後再挑買最喜愛的一兩只回家,久而久之後來也有數十只各式各樣的茶杯,因為剛開始還不太有錢玩不起茶壺。當年蠻喜歡宜興製作的米孔杯,可使米粒般的光線透過琥珀般的茶色,還喜歡另一種結晶釉杯,有著令人驚艷斗大的釉結晶花,白的、藍的及綠的都美。
後來台灣的茶藝館逐漸流行了起來,各式的茶葉行和茶具專賣店紛紛開立。十多至二十年前也非常風行石壺,舉凡石盤、石壺、石杯一應俱全,黑膽石、玫瑰石、麥飯石、國畫風景石及木紋石等全都,石壺的刀工無不精緻細膩,十分著重雕琢技藝,以顯示石型石趣,吸引了很多石壺創造者,是故當年石壺工藝鼎盛,全台石壺專賣店和石壺展無數。值此期間蓬勃發展的還有手拉坯茶具,這也在全台灣打響了名氣,捧出了許多新一代的陶壺藝術家,還製作出很多豐富創意且藝術氣息濃厚的優良作品流傳,工藝師們皆費盡思量對壺身造型求新求變,並絞盡腦汁設計各種或許天馬行空的圖騰,也不斷嘗試錯誤期待研究出更加精湛的燒釉技術,透過這種種努力大大地提升了台灣茶壺界製作藝術的境界和水準。當然鶯歌的師傅們也不落人後,仍然積極地在製壺的技術上精益求精,除了師徒相承堅持所傳統工藝外,也嘗試許多新的技法,履履有突破性的發展。而台灣原本於各地就存在著許多有名的窯燒,再加上源自於故宮陶藝體系的組織和工作室,使得名家輩出,老師傳、工藝師和陶藝家等經常創作出非常高水準的茶具及器皿,不管是天目釉、青瓷、汝窯或鈞窯等等陶藝技法的創作量都不少。柴燒是其中一種的陶藝技術,柴燒的過程讓灰燼飄落在作品上產生無法預期的曜變或窯變,創造出變化多端的色澤並呈現出溫潤渾厚的質感,十分內歛的美學意境,每件出窯的陶藝作品都帶著樸拙之趣。另外著代表傳統和正統的宜興紫砂茶具也興起了市場上的收集狂熱,不論是收藏、交流或買來自用皆一片榮景,從名家典藏的古壺、早期良質土胎的新壺、大陸國寶級工藝師技藝精純的傳世之作、新一代工藝師的創新之作無不顯示茶壺市場以紫砂為尊的熱絡景象,紫砂陶皿備受推崇。如此的工藝背景下,整個台灣的壺藝製作呈現百花齊放,百鳥齊鳴的盛況,名家四起,名壺備出,壺本身和其週邊的器皿益發玲瑯滿目一應俱全,壺的世界一時之間大放異彩,大大豐富和擴展了喝茶的典雅和情趣,蔚然成風。
茶壺的家族世界包含了茶則、茶容、茶倉、茶池(茶船)、茶盤、茶漏、茶海、茶杯、茶車、茶炙、茶盅、竹盒、茶夾、茶墊、茶承、煮水器、茶盤、茶罐和茶壺,還有許多我不知道茶玩意和茶名堂,再再都著實令入著迷和玩味,值得永遠的追尋和探索。
二十多年前,有一年的過年我提議全家人去一趟南投縣鹿谷鄉的凍頂山尋幽訪勝,順便踏踏青。我查閱資料時明白這凍頂烏龍茶基本上只種植在這座凍頂山上的幾十戶人家,此山下方有一處麒麟潭,這地方真正的地址為鹿谷鄉彰雅村凍頂巷,其他地方的茶都不是真正的凍頂烏龍茶,但都襲用這響亮的名字,反正連絕大部份的台灣人都根本搞不清楚,更遑論來台灣旅遊的觀光客了。
我們坐巴士到了鹿谷後,再搭計程車到山腳下往山上走,小路彎曲,景緻也隨之變化,山頂上的茶農三兩地散佈,有些則數戶鄰近捱著,處處都可見到製茶所或製茶廠的招牌掛著,空氣中凝聚著濃郁的茶香,撲鼻芬芳。這天是冬日暖陽,走在兩旁盡是青翠茶樹的鄉間小路,無不舒暢,沿路家人愉快交談,走著走著來到一處轉角,左邊叉路向上一小段的位置看見一座帶有古意的三合院式,全家人全部同意走上去瞧瞧,這房子是古色古香的閩南木造建築,座西朝東,算是古蹟級的了。走進門之後發現它位居於此座凍頂山的制高點,從正門能望向二十公里外高高聳拔的中央山脈,並俯瞰臨下的麒麟潭,和山谷下的海拔低數百公尺的鳳凰村聚落,更可以遠眺鳳凰鳥園,這氣勢磅薄,壯闊而雄偉,綠色山野高山美景盡收眼底。茶農蘇文彬先生守候著這棟「蘇家古厝」,維護的相當完美,他一看見客人前來,熱情地快步趨前相迎,親切地招呼我們,領我們至祠堂旁的茶室間坐著,他非常好客,泡茶、談茶、觀茶、賞茶、喝茶,閒話家常,很誠意地說若茶喝不習慣或口感不甚滿意不買一點都沒關係,你只會感受到這裡除了茶香四溢之外,還有濃濃的人間溫情。蘇先生和父親交談頗為愉快,後來發現他們之間有共通的朋友,這下關係又不知拉近到幾等親了。品茶之餘隨意四處看看,三合院的後院一排高高的孟宗竹林,中間數公尺的空地上晾曬衣服並種著一些花草和優雅的蘭花,此處的空氣是超乎想像的清爽乾淨,可以吸得很深,然後徐徐吐出,身心靈都被淨化了,他們的家真是人間聖潔之地,洋溢著幸福和甜蜜的微笑。自從那時起時至今日都二十多年了,我們家年年都向他們蘇家購買數十斤的凍頂烏龍茶,採取郵局快遞的方式送達我家,春茶冬茶,這是最最幸福的滋味了,這等最正統道地的凍頂烏龍茶讓我們家人一年四季裡時時享用。許多在台北和上海喝過我的茶的朋友們都常聽我說這事,這正是我的誠意,在此分享這段的背景故事。
《台灣生活美學地圖》之014
